牢外之羊

“刺啦——刺啦……咔嚓!”
一声脆响,面目全非的锁杆,终于被磨断了。
“哐当。”
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男人将手里的钻头丢在了地上。钻头上的切削齿,几乎已被铁锁磨平了,像玉一样光滑。
煤灰掩盖了他脸庞上的憔悴。他的手心已经脱了一层皮,一大块暗红色的血痂黏在上面。但他的双眼里,却放出希望的光芒。
他还活着。
他叫艾兀瑞万。一周前,他被困在了矿场里,没有人发觉。至于为什么,他已经无暇顾及了。活着,是他现在唯一的信念。
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。还剩下三颗“清醒药丸”。
幸好有它们,否则,他早就葬身于此了。
他囫囵吞下一粒药丸,又抱起脚边最后一只水桶一饮而尽。药物很快就开始生效了,他的呼吸逐渐平稳,四肢也找回了一点力量。
但这只是化学品带来的虚假生命力。他必须立刻赶到最近的城镇,弄一些食物,否则,他将见不到明天的日光。
推开铁门,刺骨的风低吼着钻入室内,月亮斜挂在夜空里。艾兀瑞万打开矿灯,举起手臂,手表的时针恰巧指在“X”上。
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沿着脚下的小径,向山下走去。

城镇并不太远,艾兀瑞万踩着十一点的钟声进了镇子。街上大多数屋子都已熄了灯,餐堂却还留着一点昏黄的光。在艾兀瑞万的眼中,这光芒比教堂穹顶的大灯还要耀眼一千倍,比上帝头上的圣光还要温暖一万倍。
“我买一份加量餐。”艾兀瑞万三步并作一步抢到柜台前,递出自己的粮卡。
原本昏昏欲睡的值班员,被他蓬头垢面的模样吓了一跳,对他打量了半晌,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沾着污垢的粮卡。
“滴。”
看到荧屏上的信息,值班员皱了一下眉。她把卡递还给艾兀瑞万,摇了摇头说:“对不起先生,我不能把这份餐卖给您。”
艾兀瑞万愣了一下,“为什么?”
“这个镇子属于自来水厂的生活区,而您不是水厂的员工。您的工作单位是北边的矿场。”值班员指了指屏幕说。
“可是,小姐,”艾兀瑞万双手撑住柜台,语气里满是焦急,“我遇到了麻烦。我在矿场里被困了一个星期。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!”
“别这样,先生。”值班员有些害怕,“我真的不能把这份餐卖给您。向其他单位的员工售餐,是明令禁止的。我不得不秉公办事,请您理解一下。”
她抬手指了指旁边贴着的条规。
“您难道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?”艾兀瑞万差点喊出来,“您看看我!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!我会饿死的!我现在全靠一粒清醒药丸支撑着!否则我已经晕倒了!”
“很抱歉,真的很抱歉!”值班员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生怕艾兀瑞万会打破玻璃跳进柜台,“如果您能带来一张诊所的证明,我一定会按章卖给您食物的!但是现在,您……我真的不能把餐卖给您!请您谅解!”
“诊所已经关门了,小姐。”
艾兀瑞万做了几次深呼吸,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请您配合,先生!”值班员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,她向艾兀瑞万微微欠身,做出请他离开的手势。保安员也被吸引过来,右手放在腰间,目光紧紧盯着艾兀瑞万。
艾兀瑞万转过身去,闭着眼,艰难地踱出了餐堂。

无力感漫上他的心头。眼前的希望就这样破碎了。他感到身心俱疲,喘不上气,差点一头栽倒在地。
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,又服下了一颗清醒药丸。大约过了十几分钟,他才从眩晕感中脱离出来。他知道,仅靠药丸,恐怕快要撑不住了。
他看了一眼手表,十一点半。明天的十一点半,他或许已是一具尸体了。
这块手表是他身上最贵的物件。他想,如果把这块表卖掉,至少够他大半个月的伙食费。然而现在,这块手表只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。把它扔到养猪场的饲料槽里,那些肥头大耳的精品猪甚至都不会多看它一眼。
他站起身来,漫无目的地走在昏暗的街上。无边的夜幕仿佛嗜血的恶魔,要把一切都吞噬。时明时暗的路灯——几只自不量力的萤火虫,在黑暗的獠牙下苦苦挣扎。冷风撕扯着树冠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,是恶魔饱餐后的磨牙声,又或是窥见猎物时的阴笑声。
他,煤矿工艾兀瑞万,将在今夜成为恶魔的晚餐。他苦笑着,开始回忆自己这三十多年人生中经历过的一切。
恍惚间,一道银光从他的眼珠上爬过。是幻觉吗?还是眼泪?
他偏头,看见左前方的门上贴着一块牌子,泛出金属的光泽。
“药房仓库,闲人免进。”

药房的锁虽然只有小指粗细,但硬度一点不逊色于矿场大门的铁锁。垃圾桶里捡来的这把钢锉已经折断,只剩下半截,更增大了难度。
艾兀瑞万做的很小心,就像在矿井里检查支护是否牢固那样小心。药房坐落在路口,周围相对空旷,减少了吵醒其他人的可能性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,他的心脏几乎跟着手表的秒针一起跳动。他在心里发誓,如果上帝能多施舍他十分钟的时间,他愿意付出十年寿命作为代价。
然而,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四十四分了,上帝早已入睡了,没有人听到他的祷告,时间仍像往常一样流动。
一股眩晕感再次冲上艾兀瑞万的大脑,他连忙扣开瓶盖,吞下最后一粒清醒药丸。平常,他是上帝的子民;但在紧迫的关头,药丸比上帝顶事的多。
他能感受到,他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了,这粒药丸无疑是在超载他的机能。如果他没猜错的话,这粒清醒药丸的药效大概只能维持五分钟左右。
如果不能尽快补充能量,药效一过,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。
树上传来某种鸟的啼叫声,不知是乌鸦还是夜莺,同样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传来。耳边总有窸窸窣窣的异响,不知是草里的小虫,还是土堆上的细石子,又或者是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一大团暗色的云徐徐飘来,覆在月亮上,云影映在城镇里。
冷汗从艾兀瑞万的脸颊划过,从软梯般的胡须上滑下,滴在沾满煤灰和沙土的鞋上,融成一颗浑浊的液珠,钻入开裂的鞋缝中。他的衬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。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上的汗液,继续磨着锁杆。
这几分钟,时间过得相当慢,每一秒钟都似被无数把尖刀抵着心脏;这几分钟,时间过得又非常快,令他恨不得把一秒钟掰成三千六百份使用。
终于,他迎来了那一刻。
锁,断了!
艾兀瑞万推门而入,抬手打开矿灯,一目十行,搜索着铁架上的葡萄糖浆。
很不巧,糖浆没有找到,身后的一个声音,却抢先一步扼住了他的心脏。
“不要动!举起你的手!”
他转过身,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警察,紧紧握着一把手枪,枪口正对着他。
“把那灯关了!”警察喝道。
艾兀瑞万照他说的做了。
“你是这个地区新来的实习警察?我以前从没见过你。”
“你不需要见过我,先生!你知道行窃是违法的!无论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武器,立即把它放下!用脚踢过来!”那个警察,皮普尔,一边说着,一边把枪抬高了一点。
“警察先生,我并没有打算行窃!我已经一周没吃过任何东西了——现在我只靠一粒清醒药丸撑着。我只想拿一支糖浆针剂。”艾兀瑞万回答,“只要我脱离了生命危险,我会承担所有应当的赔偿。”
“不要拿这些苍白的话来搪塞警察!”皮普尔斩钉截铁地说,“有什么话,留到法庭上去说。把武器放下!不要逼我开枪!”
艾兀瑞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盯着自己的鞋尖,摇了摇头:“你是联邦的公民警察?”
“是!把武器放下!”
“而我是公民。我请问你,先生,公民警察为什么拿枪指着一个即将因饥饿而死去的公民?”
“听着,先生,从你行窃的那一刻开始,你已经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公民了。你违法了。请把武器放下。”
艾兀瑞万沉默了几秒,突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,笑得无比凄厉,不像是人的笑声,倒像是地狱里的怨灵的嘶叫声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他连着把头摇了三下,说,“如果我没有被困在矿场里,或者,如果我饿死在街上,那么我就是公民;如果我把矿场的门锁磨断,把药房的仓库撬开,我用两根金属棒换取生存,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有些人大笔一挥,规整的法条就从他们笔下流淌而出。在他们眼中,这些法条仿佛具有天然的正义性,完美无缺,于是就把它贴在家家户户的门前,要每个人把它奉为金科玉律。”
“他们考虑了很多,形式、措辞、效益……却唯独没有考虑那些被封死在法条外面的人,仿佛那些人都是罪人,是异类,是不可接触的怪物。只因为那些人足够渺小,渺小得像可以随手丢掉的边角料。”
“我从来不曾想过,有一天,我会被现实、被祸患、被命运挤到法条之外。我原以为它是我的保护伞,可它却成了我的绞架。哈哈……你怎么不笑呢?你不觉得有趣吗?”
皮普尔有点懵。他完全没有对付疯子的经验。针扎一样的感觉在他的头皮上蔓延,冷汗从他的眉心流淌而下。
“听着,先生,”皮普尔说,“你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,你在说胡话。请你把武器放下,我会按章办事,绝对不会故意刁难你。只要你放下武器,你的生命是绝对安全的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哈。”
艾兀瑞万再一次大笑起来,但没过几秒,笑声戛然而止,仿佛地狱的怨灵被扼住了喉咙。
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。
皮普尔本就紧绷着神经,加之环境昏黑,他下意识以为艾兀瑞万要攻击他。
“砰!”手枪响了,打碎了夜的寂静,惊走了树上的栖鸟。
皮普尔显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员。子弹完全打偏了,穿过铁架,打碎了正对面一个装有糖浆的罐子,玻璃渣碎了一地。
皮普尔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艾兀瑞万。他没有打中他。那么,究竟是什么东西杀死了这个窃贼呢?他摇了摇头,把这个难缠的问题抛之脑后,伸手去摸对讲机。
云雾散了,月亮高悬在中天,俯瞰着大地。
惨白的月光穿过门洞,照在艾兀瑞万黑白斑驳的脸上。
“咚……”
零点的钟声准时响彻在夜空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