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给第零艺术的遗书
偶然看到Youtube的一个视频,作者叫Whitelight,花了半个小时,对《Minecraft》的现状发表了独到深刻的批评。
濒临干涸的我,大抵再也无法像儿时那样,打开《Minecraft》,或是其他优秀的游戏作品,花上大半天时间,找到一个答案,或是留下一段回忆。尽管如此,它们在我灵魂中刻下的印记仍未彻底消失。
沉浸在记忆的雾霭中,猛然间,我发觉一个诡异的事实:我如今拿得出手的全部技能,几乎都是《Minecraft》之类的“游戏”教给我的。
我记得我第一次接触《Minecraft》,是在同学家的平板上。那时候的移动版,没有红石电路,更没有指令。尽管如此,这些概念第一时间就引起了我的兴趣。
相当漫长的时间内,我只能从概念上,或是从别人的视频里,感受这些奇妙的东西。一个幼小无知的孩子当然不知道什么是逻辑,什么是工程,什么又是系统。这种情绪,可以说,完完全全出自人类的天性。创造。不为别的,只是创造。
我不想赘述《Minecraft》的技术性内容更新史,也不想谈论在这个过程中我做了什么样的探索和实践。我唯一清楚的是,这个并不复杂的电子游戏,在我建立认知的过程中,的确承担了主要启蒙者的角色。
尽管我的父亲试图将我在这方面的兴趣,与现实的电子学实验联系起来,但事实上,这种“人造的启蒙教育”,对我几乎没有产生什么长久影响。
或许,我仍然记得,发光二极管的长脚要连接正极,或是,集成电路长得像只虫子,又或是,继电器用巧妙的电磁原理实现了自动开关的功能。我当然很欣赏那些神奇的现象,或是某个精妙的设计,即使从今天的视角来说也是一样。但也只是欣赏而已。毕竟,现实中元件数量有限,要钱,还会烧坏,不能随便去尝试;电压电流电阻这样的数学参数,更增加了不必要的复杂度。这些实验固然也是一种游戏,但它们的游戏性存在诸多无法克服的局限。退一步来说,既然已经有了《Minecraft》,又何必多此一举?
早在认识“与或非”集成电路之前,我其实就已经建立起了对基本逻辑的完整理解。《笨办法学Python》把它重新讲了一遍。如今我坐在大学的教室里,《离散数学》的课本上仍在不厌其烦地捣鼓这三个东西,同时要求我完成一些古怪的考题,判断判断我的逻辑是“及格”还是“不及格”。
信号逻辑,实验方法,反馈系统,测试工程,用户友好,漏洞封堵……可以说,绝大多数对我有意义的东西,都是《Minecraft》教会我的。更重要的是,我学会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某种古怪的、虚构的“价值”——毕竟我还小——而是出于纯粹的兴趣。人类天性中的兴趣。创造。
另一个发挥类似作用的,是《Starcraft II》的Galaxy Editor。小学接触Python语言的时候,我一直无法理解到底什么叫面向对象,class语句究竟有什么实用价值。不过,时隔两年,接触了Galaxy Editor的触发器系统后,这个问题迎刃而解,自然得连我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是何时顿悟的。Galaxy Editor同样教会了我软件工程所必须的主要思想体系,让我的测试工程和系统工程技能更加熟练。
也许我还应该提及《Factorio》。它用事实向我证明了模块化思想的重要性。当然,这同样不是它灌输给我的,同样是实践得出的。毕竟,只有当你的传送带、机械臂、电线杆、组装机像毛线球一样打结在一起,失去直观性和可拓展性,你才能发自内心地拥抱模块化美学。还有《Besiege》在机械学方面提供的探索空间,《Kerbal Space Program》对于认识航空航天的助益,都是无可否认的。
所有的这些,都是一种朴素的自然认知,它完全源于实践经验和自发思考,不成系统,也没有专业概念和知识的支持,固然存在不少缺漏。话虽如此,在我看来,与那些摆在书本或是网络上的干瘪文字相比,这些反而是最珍贵的,至少是最值得珍藏的。
那么,几乎所有值得我珍藏的东西,都是“游戏”教给我的?这话讲起来固然有些片面,并且似乎是极为荒谬的。然而不幸的是,在很大程度上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
上面举的例子,仅仅是冰山一角。我们不妨把“游戏”的概念推得更广些:
我对文字的兴趣,起源于小时候听故事和编故事的原始乐趣;从小学时候在“汤圆创作”接触到网络文学,到误入藻饰文学的偏门,再到执着于表现主义文学,最终从文学中理解辩证论的思想,建立包容平实的文艺观,这段过程,莫非就不是游戏?再说回《Minecraft》,通过多次经营服务器的实践尝试,我建立过虚拟的货币和市场体系,知晓了朴素的空想计划经济的漏洞,也从自建公有制的问题中产生了对某些哲学体系的初步认识,尽管与《Minecraft》的游戏内容没有必然关联,但这种活动不也正是一种游戏行为吗?
游戏无处不在,电子技术只是其实现手段的一种,游戏的意义,不在于手段,而在于目的。当我们像上文那样,说游戏有某种“作用”的时候,有些人就跳出来赞成,并且呼吁大家有意识地汲取游戏“有营养”的成分;谈到游戏的无用时,那些人便又纷纷走散,或是把游戏踩在脚底,吐上一口吐沫,呸,不务正业!
如果是这样,那就与我的初衷相悖了。我并不想说游戏有什么用。跳格子,捉迷藏,也是游戏,难道非得牵强附会地捧上几句“培养人际”“锻炼身体”才行吗?相反,我要说的反而是游戏无用——无用的才是游戏。用,是属于工具的,不是属于人的。游戏的意义是人性,未被扭曲,未被绑架,自然的,快乐的人性。跳格子,捉迷藏,意义不在于和某某人笼络关系,也不在于体育中考能不能满分,而在于和玩伴朋友们的交心,以及游戏激发的自然的欢乐。
我赞叹在《Minecraft》中搭建自动树厂的高端技术,但我种树只是为了感受那种为大伙提供木材的快乐;我很欣赏利用投掷器生成随机数的天才想法,但我曾经搭建的时钟伪随机电路同样令我满意;我知道那扇活塞门其实没人使用,但设计它的控制电路是个有趣的工作;我非常愿意了解一种巧妙的数学算法,但某道例题的答案是2还是3我并无兴趣;我对使用现成品的技巧佩服得五体投地,但有时候我更喜欢自己建构作品的每个细节。
要比“有用”吗?总有人比我们“更有用”。如今有了人工智能,这个比我们“更有用”的东西,甚至未必是人了。这难道就是我们想要的吗?当优秀的文学经典被审判为“闲书”,不用AI手写代码被审判为“落伍党”,沉下心来画好一幅画被审判为“瞎折腾”,所有的游戏都要借着“适度放松”的头衔才能谈论,所有的热爱都要沾上“轻重缓急”的利害才算得体,我们究竟是取得了我们想要的,还是背叛了我们想要的?我们想要的又是什么?
自然,学校也并非完全没有教给我任何东西。至少,它教会了我加减乘除的符号怎么写,以及二十六个字母怎么读。不过它教给我的东西当中,最“有用”的,事实上不是知识,而是一些现实。它教会我体面的秘诀在于服从,教会我利益的重量大于正义,教会我应该歧视我被要求歧视的人,教会我应该奉承我被建议奉承的人,教会我如何用形式掩盖实质,教会我一些道德绑架的技巧和思想控制的模式……我无法一一列举。
可惜的是,它教给我的东西当中,没有多少是值得我珍视的。或许,初三的历史老师和高一的生物老师,分享的一些有趣的、引人思索的额外知识,很有意思,可谓值得收藏,可惜我全都忘了;与一些同学的交际中吸取的经验教训,也能带来很多启发,至少算一面镜子,让我看到自己的很多人格问题。我无法一一记起。
况且,我在学校中失去的东西,远比它使我得到的东西要多。从小学开始,十二年来,作业、听写或是其他的形式化教学任务,对我的精神是一种毁灭性的持续折磨,甚至到了大学,这种折磨仍在延续,只是相对有所收敛;在中学六年,尤其是后四年中,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,我不得不逐渐切断与世界的纽带,并且修剪和抛弃自己的灵魂,而这种破坏是不可逆的;在高中,我主动放弃了对数学、物理、化学的全部热忱,这种放弃最终延伸到所有的学科,以省下足够的心力,应付形式化工具化的生活。
当然,我没有指责或批评任何东西的意思,因为我所受到的损害,是大多数人不曾受到的,由此看来,学校并没有错,错误在于,我这种无法适应现实的残次品,进了一个不负责加工残次品的工厂。半成品与模具无法匹配,自然会产生预料之外的结果。
然而,如果要我赞美学校教育,也是做不到的。当我看到有些人手里没有“课本”就手足无措,把搜索引擎当作摆设时,当我看到有些人不知道如何探索和试验,只会问“你平时都做哪些题”时,当我看到有些人嘴上挂着一套大道理,实则用虚构的概念麻痹自己时,我已经不再感到惊奇了——习惯习惯,自然就习惯了;再习惯习惯,自然就麻木了。
写《忘我》这篇小说的时候,其实只是灵光一现,觉得这个故事还算有些意思;没想到,《忘我》成了我的作品中最有现实意义的一篇。只要人类坚持将自己作为物的价值凌驾于作为人的价值之上,把卑贱的奴性当做高贵的耐性,那么人类的价值迟早会被人工智能贬得一文不值。
有人像个小孩子一样分享他的最新发现,以找到新大陆的语气,描述着“游戏”在数字化教育中的重要作用。我只能欣慰而悲哀地笑一笑。欣慰是因为他像个孩子一样,这对人类来说弥足珍贵;悲哀是因为想要在今天应用这个“旧发现”的话,要么还太早,要么已经太晚了。
如今的人失去游戏了吗?当然没有。走在路上,我时常能够无意中听见周围人谈论着“今天的某某任务还没做”“抽了多少多少次卡终于抽中了心仪的角色”“某某新活动奖励有多丰厚”或是“抓紧赶回宿舍开一把”。这些当中固然能够体现人类可爱的一面,也就是为了虚构之物而倾注感情与精力的能力,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“每日任务”与“每日作业”,“全场最佳”与“考试状元”,“熬夜上分”与“熬夜刷题”,真的有任何本质区别吗?生活只不过是在“对游戏厂商有利的游戏”和“对同类相争有利的游戏”之间来回切换,我们从某种精心设计的价值标准中脱身,又沉入另一种精心设计的价值标准,从来不怀疑游戏的性质,也从来不思考游戏的意义。我们仍然拥有游戏本能、游戏产业,仍然参与着打着“非游戏”标签的社会游戏,像在游戏中杀死敌人一样,有意无意地欺压着我们的同胞,像在游戏中沉迷做任务一样,无缘无故地崇拜着名利的神像。我们从来没有失去过游戏,我们从来没有退出过游戏,我们正在失去的只是游戏的艺术和艺术的游戏。
很多人管游戏叫第九艺术。其实游戏艺术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,相反,它是最早的艺术,也是艺术的重要根源之一。如果要排次序,游戏算得上是“第零艺术”,只不过,经过数千年的文化变革和洗礼,人类已经遗忘了这种艺术,乃至于发了疯地想要重新审判这种艺术,或是从中牟取虚构的经济利益。
当我们把教育的高等学府改造成一座座工厂和名利场时,是否还有人记得,在最早的“大学”里,人们究竟因何而相聚,是出于操纵利害的伎俩,还是出于追寻智慧的游戏?当《Minecraft》的开发和游玩,从自由创造变为生硬叙事,是否会有人去想,我们的教育是否也在演出同样的剧本?
如果要我临死前写一封遗书,一定有一个章节是留给游戏的:我必须真诚地感谢那些耀眼的第零艺术,像感谢人类的先驱者和启蒙者那样去感谢。不为我自己感谢,而为人类感谢。为人类的过往,也为人类的未来——如果人类还有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