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江仙·楼棚街市都踏破
楼棚街市都踏破,固知我身是客。灯花酒处又纵歌,迷情烂成火,纷欲流作河。
世间无处觅长乐,只恨余年太多。一生顽愚不可夺,临霜饮寂寞,痴梦与风说。
楼棚街市都踏破,固知我身是客。灯花酒处又纵歌,迷情烂成火,纷欲流作河。
世间无处觅长乐,只恨余年太多。一生顽愚不可夺,临霜饮寂寞,痴梦与风说。
我忽地萌生出送外卖的想法,是在12月18日。当时我在清理手机里的软件,突然发现有个美团。当时为什么下载,已经不重要了,下载之后就再没打开过;重要的是,它还留在这里,这就不能不勾起我的联想。
自然,点外卖这种事,对我来说太过奢侈,我是不会做的。可这个黄不拉几的图标,却把灯光打向另一个方向,让我猛然注意到一条路:送外卖。
我以前有想过送外卖吗?记不清了,但大抵是没有的。毕竟谈及送外卖,免不了要一辆电瓶车,而电瓶车又要电,更少不了维护。我不得安宁的魂灵早已支离破碎,自然不会再去自找麻烦,作这一番折腾。相比之下,还是饿死更舒服些。我也不是没饿过。
所以我隐约记得,我父亲一两年前搞来一辆二手的“自动挡”摩托车,说,要我去送外卖,我当时大概是嗤之以鼻的。合法性和安全性且不要提,身无长物,我光脚的,又怎么会怕丢鞋?然而维护摩托车,又能比维护电动车简单多少呢,况且又是二手车,本就带些旧病,这车的健康水平,未必比我本人高上多少。出了故障,我莫非丢着不管吗?也不失为是一条路,但显得太过荒谬。
然而如今,从必死的困局中,捡了一条烂命的我,疯狂的程度,自然今非昔比。体力,精力,心力,当然是每况日下;但随着它们一起降低的,是执念、下限和底线。所以我想,没有车,莫非我不能走路去送外卖吗?
诚然,此事的可行性和细节还有待研究,然而无妨,我且把美团众包平台注册了,再回头理会不迟。身份证我是随身带着的,所以我当即就注册了骑手账号,然后是象征性的线上培训,培训过后就可以开干了。
不过,我的理智虽已十不存一,却还没到完全丧失的地步。空着脑袋出门,这种愣头青的傻事,我是不会轻易做的。
倘若河道淤塞不通,排涝不力,那么洪水定会撕开河床的每个狭缝;倘若康庄大道人满为患,封锁重重,那么暗巷的每个角落必然堆满了饿殍。所以,假设此事可行,那么必已有人尝试过,而且不止是一个人两个人。方法,经验,教训,俯拾皆是,不拿来看,岂不可惜?
因此,18号当天我没有开工,而是上网做了简单的研究调查,当然,是实实在在的调查,不是搞形式主义、造学术垃圾的那种调查,所谓“调查报告”之流是没有的。结论是:走路送外卖,除非是几百米之内的近单,否则完全不现实;但自行车送外卖,却有数量可观的成功案例,有说得通的理论可行性,值得一试。
我最初考虑共享助力电车,然而一看价格,一小时四五块钱,结合现在外卖行业极低的配送费来看,这个成本无法接受,极有可能倒贴;那我想普通共享单车总该便宜,很可惜,一小时三块钱。办月卡年卡固然是一条路,然而在我未能验证模式可行性之前,我没有兴趣去做什么风险投资,我早已受够了这些吃人的伎俩了,价格再低也不能抵偿我的反感。
无路可走了?当然不会。前阵子我出门,到富义仓遗址看古建筑,写艺术导论的作业,途中注意到街边有一种“小红车”。杭州不愧为大城市,毕竟这种模式的公共自行车在合肥是不常见的。我上网了解了一下这种车的计费规则,比我的预期还要理想无数倍:一小时内还车不要钱,还可以免费延长两小时,更有“隔夜还”等便民功能,这倒有几分社会主义的味道了。
因而通勤方案已经相当明朗了。余下的就是考虑装备,所谓“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”。杭州公共自行车车头自带篮子,只要不接大件,不会构成问题。冬天出行不免要保温,先前我花一块钱买过一双劳保手套,原本是给精弘网络干活的时候用的,然而要我搬东西的任务也没几次,如今正好可以利用起来。我一开始还背个书包,后来发现用不上。水是不用带的,一年多前我就试过了,七天不喝水都是杀不死我的。况且杀死了也就那样,没什么大不了。
后来我也添置了一点别的,23号我买了一件两毛钱的反光条马甲,亮黄色的,和美团颜色差不了太多,商家,用户,保安,一看我这马甲就知道,嘛,送外卖的。反光条自然也能提高夜间送单的安全性,尽管此事对我没啥意义,算个添头,我是死是活事小,但出了事故免不了要多个挨饿的可怜人。25号我买了一个一块八的六寸蛋糕保温袋,一方面防止某一单的餐品车篮放不下,另一方面保点温,也算对顾客多负点责。讲这话不免有些滑稽,毕竟我的灵魂已死,也早已丢掉了兼爱济世的情结。不过谁在乎呢?闲话不叙,总之,通过这种等效替代的办法,我以极低的成本解决了服装和容器问题。要是跟美团买官方装备,少说几十上百块钱就泼出去了。毕竟美团可不止老老实实赚配送的钱,骑手的血不吸,眼下的暴利不牟,又怎么能算合格的资本巨头?又怎么在资本制的世界立足?这是后话。
第一次开工是在19号晚上,下了那所谓的晚自习,泡碗荞麦面条,吃干抹净,八点三十,说走就走。
事情的开端总是充满新鲜感,送外卖也不例外。但很不幸,第一天没有一单是顺利的。好在我早已对不幸麻木了,随他幸与不幸吧。
第一单抢了个送药,我做过“功课”,当然知道药的优点,轻便,小巧,不易损。这种单子能流落在订单大厅,估计是其他人嫌弃它价格低不顺路吧,毕竟正常骑手还要把日子过出点滋味,自然不能只挣几个子儿。
然而到了顾客那,我算是知道原因了。这是个高档小区,少不了麻烦。我也算是“刘姥姥进大观园”了。门口三个保安,一个穿得齐活,站得标致,这是个雕像似的岗哨;一个管得妥帖,说得利索,这是登记访客的;一个藏得模糊,坐得稳当,这是打印二维码的。高档小区,没这访客二维码,寸步难行。进居民楼要二维码,电子自动门,好不高档。摁电梯要二维码,二维码不对就滴滴滴报警,好不高档。
我见过的小区,单元都是以楼为单位划分的,这高档小区自然不同,单元是以电梯为单位划分的,几号电梯就是几单元。一排电梯往那一蹲,我哪里知道区别?随便上了一个,二维码一扫,嚯,好了,滴滴滴,滴滴滴。这高档小区还没个楼梯,也不知道火灾地震的时候怎么应急。最后问其他居民,又给顾客打电话,搞了半天,终于送到了,没超时,就是头大。单元是我自己搞错的,肯定责任在我。本来预备着货送到手跟顾客讲一句“祝您生活愉快”,现在?没办法,只好改成“实在不好意思”“实在对不起”。
下了楼,这高档小区确实气派,假山环,池水抱,满目青葱,活脱脱一个园林。可惜我没法欣赏。我还得去送第二盒药。
第二单就搞了笑了,到了店家位置,左找右找,找不到药房,还以为藏在哪个犄角旮旯。回原处一看,原来就在眼前,只是店关着,我没注意到。门上一把大锁,里面乌漆嘛黑。有意思的是,它门上贴了两张告示,一张写“24小时药房”,另一张写“营业时间八至二十二点”。有什么办法呢?只好上报“店家未营业”,然后取消订单。取消订单立刻扣十四块,后面上报审核完了,这十四块才能回来。毕竟,骑手亏了不要紧,美团亏了要不得。
第三第四单,就不是我自己抢的了,而是美团给派的连单。我心想它既然这么派了,这距离确实也不远,那么大抵是能送到的,就接了。闹剧就从这里开始了。
第三单的店家颇有意思,是新疆人,纯正新疆口音,估计汉语还没完全学会。我到了那看见小票上单号一致,拿了就准备走,店家叫住我,原来餐还没放进去,是个空袋子。于是我等啊等啊等,等啊等啊等,等了快十分钟,餐终于好了,然而时间也火烧屁股了。这还不能申报商家出餐慢,因为没到他们的预计出餐时间,这个时间接单之前骑手是看不到的。既然没法加时长,只好赶快赶去第四单的商家。
好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船迟又遇打头风,第四单才是真正的硬骨头。商家在西湖文化广场,到定位点一看,周围一片死寂,人影都没有。找了好半天,终于发现一条看起来像是坏了的自动扶梯,没在运行,一直通到地下。从扶梯下去,是个地下商场一样的玻璃门,里面黑的,倒闭了似的。钻进去一直走,原来别有洞天,好几个外卖商家的窝点都集中在这里,这些商家没有门店,就只有后厨,专门挤在这里做外卖。绕了这么一大圈,最后把外卖拿上去的时候,我就知道超时是铁定的了,而且是两单全都超时,而且一定会超时十几二十分钟。
我发消息给两个顾客,告诉他们我第一次送,找不到店家,可能不得不晚一会了,实在抱歉云云,然后就开始往那边赶。赶到第三个顾客那里,找不到楼栋,上了一栋楼,敲门,发现不是点外卖的顾客。过会找到楼栋了,又不知道怎么开单元门,打电话给顾客他才提醒我单元门上有门铃。合肥住的那小区,门铃都坏了不知道多少年了,导致我现在已经忘了门铃的存在了。
赶到第四个顾客那里,已经超时快半个小时了。没想到又走错小区,绕了一圈出来,又爬几层楼,烧烤已经凉了。我能怎么办呢?只能掏出“对不起实在对不起”、作揖、鞠躬,一套丝滑组合。好在顾客是好人,说“没事”,也没发火。有意思的是,他猜测我是刚毕业的学生。我未置可否。然而好人又如何呢?屋子里黑的,面积不大,环境也不整洁,顾客一个人在小房间里开着灯,时间已经零点多了。我又能说什么呢?也许这才是世界该有的样子。人类生于弱肉强食中,千百万年强侵弱,智欺愚,说什么大同,谈什么乌托邦,怎么可能?算了,算了!这不是我该操心的事情,也不是我有资格议论的事情。我走之后,这个世界怎么样,都随他好了。
从第四个顾客家里走出来,所有的担子瞬间消失了。至于超时的扣款,新手有三次免除机会,因此也不构成实质问题,下次记住不接连单就好了。这大概就是跑众包外卖的好处,单子一结,无拘无束。我在窒息中过完了一生,最后的时间里,能够呼吸两口新鲜空气,不是很好的事情吗?尽管第一天跑外卖确实谈不上顺利,但跟我的过往相比,就显得一马平川了,至少做的事情还有一丝意义,十几块钱也确确实实有了,而我一整天的饭钱也不过六块。一点微不足道的小问题,自然不会在我心里留下什么疙瘩。因而,第二天,第三天,第四天,一天一天地就跑起来了。每天八点半出门,刨去三元强制意外险,跑满十块钱就下班。
算法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,无论是用来造福资产者,还是用来剥削无产者,都是绝佳的利器。绝大多数的单子,要想不超时,必须全速去踩,该抄的近路要抄,该破坏的交通规则要破坏,否则但凡超时一秒钟,至少扣除40%的酬金。地图定位并不精确,有时候找商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,这个时间并不会补。好在我的运气还不算太差,送了很多天都没有再超时过,最险的一单是个医院单,送两杯霸王茶姬,卡着最后几秒钟才点了送达。
有一单卖炒冷面的,我跟着导航到了位置,左找右找,找不到商家,找了半天只好给商家打电话,才知道原来商家在地铁下面。那个地铁口里面别有洞天,一下去就是一条美食街,各种各样的小吃店铺都开在这里。这一折腾浪费了很多时间,好在我骑得不慢,差一分钟送达了。
平安夜那天送了一个蟹肉煲,那商家开在商场里,三楼。商场大得很,布局乱,店铺多,又没地图。在里面逛了十几分钟,又给商家打电话,闹半天终于找到了。谁知道拿了餐又在商场迷路了,找不到自己进来的那个入口。幸亏这单时间还算充裕,最后没超时。
也是平安夜那天,十一点多,我头一回接了一个鲜花单。这种单素来是很难送的,鲜花又大又贵又易损,一旦出问题很可能一周白干。这货品名叫“忠贞不渝”,三十三朵乌梅子酱花束,说是圣诞礼物,送到KTV。花束上端直径很大,有一口锅那么大,如何带走是个难题。我没有单手骑车的技术,只好找个角度把它卡在车篮里,然后骑慢一些。一开始采取的策略不妥,遇到颠簸路段,花束翻了下来,好在掉在了我腿上,没有机械损伤,然而有一些液体渗了出来,香气浓郁,不知是单纯的冷凝水还是某种香味剂,我倾向于后者,毕竟再香的花也香不过善于说谎的化学品。调整了受力结构之后,花就没有再掉过了。KTV这种地方,我还是第一次来。装修相当奢华,大理石地板,水晶吊灯,高调的柱,绘有人体画的墙,再加上形形色色的狂欢的人,纸醉金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我走的时候已经快零点了,马上就是圣诞节。然而我实在不理解圣诞节有什么值得狂欢的。耶稣,上帝的使者,为了救赎人类而来,为人类而生,为人类而死,为人类而复活,为人类而受尽风霜,为人类而赎罪。可如今,上帝要么是死了,要么是睡了,要么是出远门了。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会为了洗刷罪恶而降下天火,降下洪水,或是降下基督。不知撒旦如今身处何方,是否知道世间发生的一切。撒旦是对的。
其实真正称得上灾难性的意外,既不是超时,也不是难送,而是退款。一旦顾客退款,无论证据是真实的还是伪造的,理由是合情合理还是故作文章,平台都会毫不犹豫让骑手买单,几十块钱,一百多块钱,说扣就扣,就算申诉,扣不扣也是全看美团心情。毕竟现在的工会并不会团结骑手,也不会为骑手说什么话,做什么事,这种情况下,美团作为资本拥有者,自然有着绝对的独裁地位。尽管我还没有遇到吃白食的人,没有遇到恶意退款,或者因为轻微餐品损坏而退款的顾客,然而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,这样的事情或早或晚,总是要发生的。所以送外卖一定要有至少几百块钱的储蓄,来应对这种近乎于赌博性质的危险。
外卖骑手的处境,确实不像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文明人的处境,这是客观现象;然而于我来说,此事无足轻重。我既不用养家,也不用买车买房,更没有花天酒地的兴趣,送外卖纯粹是消磨时间,总比写那些形式体系下的教育任务,忍受凌迟一样的痛苦,来得舒服得多。
或许有人会问,我看点小说,玩会游戏,不比送外卖强吗?几年前或许是这样,然而事到如今,我的精神已经过于残破,无福消受这些艺术品了。前几天《群星》打一折,一百八十八降价到十八块八,我一听说就去买了。然而买了如何?也不过是搁在那里。让我再去像年轻时一样,设计一个物种,一个国度,书写一段故事,去管好经济、政策、文化、军事、外交……对我来说,实在是无法承受之重。这样充沛的心力,我不会再有了。我买它纯粹是向一件艺术品致敬。或许《Rimworld》《缺氧》《矮人要塞》的艺术性更在《群星》之上,然而我没有那样的经济条件去把它们全都买一份。前几年我收集了很多盗版书,有传统文学经典,像是四大名著,像是《魔戒》《冰与火之歌》,像是刘慈欣的作品集;也有流行文学经典,从网络文学鼻祖《第一次亲密接触》,到萌芽时期的武侠题材、仙侠题材的鼻祖,到金庸黄易古龙,再到都市题材的祖师爷,各种流派的开山之作云云。然而我终究没有心力去读。并非所有灵魂的损伤都可以恢复如初,至少,如今,我实在是倦了。
毕业,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了,否则,我早在高中的时候,就该适应这种形式体系了,又何必等到现在?人类作为一种为了延续不择手段的熵减机器,确实有着令人惊叹的生命力,因而我短期内也很难狗带。在我去世之前,日子还得混下去,就免不得需要钱。诚然,按我这种一次一单的送法,吃饭毫无问题,找个住处却不太可能了;若是要我一次送好几单,又与接触形式体系有什么两样呢?我是做不来的,倒不如选择枪毙来得痛快。然而办法总是有的。水可以喝生的,电可以蹭公家的,睡觉就找个没人去处,裹个急救毯,再不行就去快餐店,点包薯条,待它一晚。小病不用管,大病不管用,把最后这一点寿元熬干,免得在这地方作茧自缚,至于以后会不会下地狱,那不是现在该关心的问题。若是病逝了,或者冻成干了,也不失为一种善终。即使外卖送不下去了,日结工也未必就找不到,再长远的事情就不必看了。实在黔驴技穷了,做个饿殍也未必就不是一种善终。
已矣!寓形宇内复几时?曷不委心任去留?胡为乎遑遑欲何之?私利非吾愿,大同不可期。怀残魂以孤往,或凭轩而流涕。寻无处以舒啸,临尘埃而赋诗。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!
冬春何足论,假假真真。客来客往都不问,饮罢忘断座中人,散尽余温。
年华最易损,斯去如焚。寒烟宿处彤云滚,独对夕阳看黄昏,涂遍半身。
三百万年梦一场,八十七载泪成行。
苦海未曾腾凤凰,顽猴素来同鼠狼。
讥贫侮贱称贵上,欺愚凌弱持智强。
相残之法今未忘,只是刀戟换楼坊。
抛却机心尘念,不与地共戴天。谁为烟云着笑面,俱在马后鞍前。
徒留半文一点,任尔千丝万钱。陆离光怪是人间,无与泡影缠绵!
微澜不惊风波静,半河碎金半河银。
乱光有迹星无影,今月可比昨月清?
短棹孤帆浅舟摇,落花红叶散音漂。
黄岸未枯含绿草,秋水将尽藏怒涛。
独对西风敛敝袍,自抛寒骨应及早。
须发无白身先老,且把今夕作明朝。
江河有常天有道,莘莘当世有才高。
烟江淼淼云扰扰,中有鱼龙堪弄潮。
金鲤殊态同污淖?玉树有处无重霄。
梧桐初生即地宝,不必枯朽复忧劳。
本无一物可相告,此生惟余满腹骚。
恨语悲声何嘈嘈,长钟须阕歌须了。
促还尘埃以寂寥,嘲哳止增闲人笑。
歌阑徒有余音绕,绕江冷木共萧萧。
泪溅尘埃缘何故,流风觅何物?雨锁烟封归何处,都作落花红叶纸舟浮。
云里幕里天涯路,雾里玉门出。琅玕㻬琈不足赋,桂树真珠明月是白土。
楚王带了猎犬,背好猎枪,后面跟着随从,随从揣着干粮、水袋、麻绳、罗网之类,正要出发,忽然有人报:秦国使者请见。
“不见。”楚王摆摆手,上了车,绝尘而去。
傍晚,楚王回宫,心情大好,两只野兔,一头麂子,都交给厨子下锅。
楚王换了衣裳,屁股还没坐热,又来人报:秦使未去,正在侧殿恭候。便道:“带他进来。”
下人去了。楚王仰在椅上,十指交叉,陷入沉思。
秦国总是遣使来楚,推销他们的什么——什么“大一统1.0人工智能系统”。楚王根本没有兴趣,只觉得秦国烦人得不得了。要不是碍于《华夏和平共荣盟约》,他恨不得立马发兵攻秦,叫他们再也不敢到他宫里聒噪,打搅他的清净。
去年仲春起,次次来的都是一个打花领带、穿黑西服的胖大臣,这次想必也还是他。只是有一件事不寻常:胖大臣吃了闭门羹,按以往,就该掉转车马,回秦国去。今日却一直等到天黑。从清早到现在,也不知多少个时辰——他不饿得慌吗?
兴许这次真有急事了。可秦楚素不相亲,能有什么事呢?莫非秦国告了荒,来借粮食?又或是生意做赔了本,求他救急?再者,那便是秦王总算开了窍,要来归附我大楚了。
楚王越想越得意,忽然外面喊:“秦使到!”
楚王坐直身子,打眼看去,没有花领带,也没有黑西服,更没有光皮鞋。
珠帘分开,钻进来一个陶俑,瘦高身段,青泥颜色,鬼头鬼脑,怪不可状。
那俑动作一僵一僵的,得了什么病似的,步子却跨得大,几步赶到阶前,拜了楚王。楚王拱手还礼。
宾主礼毕,陶俑即陈来意:他是“外交官壹型”智能外事助手,搭载最先进的“大一统2.0人工智能系统”,特来“推广尖端科技,促进各国共荣”,“希望大王抓住机遇,把握风口,踊跃投资,共同发展”。
一听又是推销的,楚王便不耐烦,话头一转,只问秦王贵体安否,夫人怎样。答曰:秦王已逊位了。
楚王大惊,腾地站起。难道秦国发生了政变?这等大事,他如何不知?再听分说,原来,不同于先前版本,新鲜出炉的“大一统2.0人工智能系统”,不仅可以完成数学演算、经济调度、工业监控这类机械的任务,更可以胜任统筹规划、治国理政、艺术科创等高层次工作。可以说,凡是人能做的,人工智能全都能做,比人做得更高效,比人做得更专业,比人做得更周全。
“大一统2.0”问世当天,总工程师,商鞅,就告老还乡了。顶替他的是“工程师壹型”智能科创助手。而现在把持朝政的,不是别的,正是“秦皇壹世”智能国君,原型机,简称“秦始皇”。
“上一任秦王,现在啊,每天什么都不必做,只需鸣琴垂拱,养生益寿,吃香的,喝辣的,好不快活!大王您今日入股,明日亦如此。王请度之。”
楚王一边听,冷汗一边往外冒;那陶俑一席话讲完,楚王的衣服已尽湿了。若他今日昏头出了资,明早就会来个陶土脑袋,形如“楚皇壹世”,坐到殿上,把他赶下台去。哪还得了!
楚王立马叫人送客,并且不准秦使再来。
送走秦使,楚王还是惴惴难安,吃饭也没有胃口,囫囵咽了几口,就放下象牙箸,安排梳洗,进屋睡了。
楚王在床上躺了半夜,翻来覆去睡不着,好不容易睡着,又做噩梦,梦见跟一个陶俑搏斗。那陶俑长着秦王的脸,力大无穷,坚不可摧。楚王打不过它,不敢恋战,挣脱出来,拔腿就跑。陶俑穷追不舍,脚步声愈发近了,扭头看时,一张陶土面盘已在跟前,却是齐王的模样,狰狞着面目,露出满嘴的铜件。楚王惊醒了。
楚王醒时,日头已上三竿。匆匆下床,正更衣时,只听外面吵吵嚷嚷。不等他唤,侍臣已捧了一封密信,在门外了。楚王拆开,惊得一跌:
秦军已打进关内了!
楚王赶到前线时,双方已列好阵。从高处望,秦军清一色全是陶俑,黑压压的竟无一个活人。
鼓角齐鸣,陶人一齐杀来,势不可当,悍不畏死。前一个碎了,后一个立马填上,有掉了胳膊还在冲锋的,有没了腿还在放枪的。楚人伤亡未多,士气已经尽丧,当即土崩瓦解,丢盔弃甲,四散溃逃。
楚王见势不妙,脸都吓得灰白,连忙驱车逃窜。正欲发报求救,才得知诸侯都已沦陷了。
原来秦国自从用了“大一统”,官不贪,吏不虐,做生产的不投机,搞科创的不摸鱼,里里外外,莫不井然有序,都由人工智能牵头,经济突飞猛进,国力岂止翻了一番。
楚王慌不择路,一路逃到江边,看见一个披发的男人,正要问路,谁知那人抱了一块石头,一头扎到江里去了。
再往前,却看到地平线上远远的一排陶俑;回头,远远的又是一片陶俑。陶俑,陶俑,陶俑,都是陶俑,看不见半个活人。楚王知道大路上走不脱了,丢下车子,往山里逃去。
进了山,总算看不着秦俑了,可也没个人迹,如何出得去?正心焦如焚,忽见林子里两个人影,影影绰绰。楚王大喜过望。近前去,谁知竟是两个死人,士人衣冠,饿得枯黄。楚王悚然。又想及自己,禁不住痛哭流涕。
越过山坡,只见下面一口潭,面积不小。一个人坐在潭边钓鱼。楚王认出是庄子。
他扑上前去,悲不自胜:“夫子!快逃命吧!秦军打进来了!”庄子盯着浮漂,持竿不顾。
楚王恸哭起来。庄子道:“嘘!你不要嚷。”只见鱼竿一提,哗啦,一条大鱼迸出水面,当即抓在手里。
庄子看鱼时,楚王又哭:“夫子!秦兵就要到了!”
“我晓得。”
“外头全是秦军的陶俑,一个个都是超人,无所不能!走吧,夫子!钓鱼有什么用呢,夫子!”
“说有用,”庄子说,“岂不是秦俑最有用?大王既要考虑有用,又何不引剑自刎,让出位置,留给秦俑?”
“我听说齐国能造轮船,造出的轮船,比大鱼更有力;又听说赵国有飞机,上等的飞机,比鹏飞得更远。然而齐王的船,赵王的飞机,所运的,不过是黄金和奴隶。什么又算有用呢?”
“曲辕的社栎,脆而易腐,为船则沉,为棺则蠹,千年来无人砍伐,絜之百围,遮天蔽日。临淄的山楂,酸甜可口,被人从头到脚薅个干净,小枝弯曲,大枝折断;幸有一死,不致世世蒙受屈辱。你们也要做山楂吗?”
“不要贪恋石油的幻影吧!不要听信金矿的谎言吧!树上的野果,山间的甘泉,我们究竟想要什么?或者到南海去旅行吧!去看看雪峰的胜景吧!算了吧!算了吧!不值得讲给聋子听啊!”
“天啊!地啊!神啊!神啊!失却自我的人糊涂啊!”
庄子扛起钓竿,拎着渔篓,摇摇晃晃,头也不回,消失在树林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