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心阁

不问垂云落霞处,一泓清影鉴素心

烧红了鼎,扮起了神灵,通篇里尽是利与名。
讲这般冠冕话来与谁听?我本是糊涂野鬼无名姓。
没根的浮萍,寻一陌安宁,要甚么清醒。

雨雨风风皆一霎,吹湿长褂,铺遍黄花。皓皓皎皎藏瑜瑕,前生裂罅,旧时伤疤。
来来往往谁留下?半卷疯话,一地尘杂。是非爱恨真亦假,得亦无它,失亦无它。

青天泪恸纵有意,黄浪江清亦无期。
有恨莫徒染桂子,锦衣未湿布衣湿。

我变成了一只毒爆猴。滚圆的身子,溜胖的肚囊,水亮亮、白皙皙的肌肤——盛满了晶莹剔透的剧毒液体。我们的祖先曾用它来自卫。当然,我们自己是不怕的。
太阳很好。我去上班。刚到单位,阿玉找我,说:“我要爆了。”“怎么回事?”他说,房东又要涨租,和房东大吵一架,房东死活不松口。
“受不了,上个月才涨,这个月又涨!我决定爆了。”
“好吧。你去吧。”我说,“到那边,代我向我爹问好,就说我一切都好。”
他点点头,“砰”,爆了,溅了我一身。不过我们毒爆猴向来是不怕自己人的血的。
下班了。我出了大楼,一个人拦住我,原来是阿玉的房东。他抢先开口了:“阿玉的事情我听说了。给你赔不是,我当时在气头上,才跟他吵了一架。”
我不吭气。“我也不想涨租的。上面加税,又欺负我穷,要捞我油水,否则就穿小鞋。我哪里担负得起?我也是走投无路。不然,好端端的,谁去逼阿玉?希望你原谅。”
“好吧。”我说。他鞠了一躬,就爆了。
路上看见一对夫妻闹矛盾。一个说:“这点钱都凑不出来,还怎么过日子?”就爆了。另一个马上也爆了。一个闲人,看热闹的,听完两人讲话,站了一会,也就爆了。
吃晚饭,到饭店,喊老板,没人应。打听一下,原来老板今天中午爆了。没办法,只好回家点外卖。
到了单元楼,有人在楼梯上爆了。液体已经干了大半了,按理讲,早该有人拖掉的,可是没有。
不一会外卖到了。骑手打电话:“超时了几分钟,没办法,路上堵死了。你下来取吧。”
拿到外卖,发现骑手已经爆了,他的车横在路中间。我帮他停好了车,才上楼去。
我边吃饭,边看电视。电视上州长在开会。
州长说:“我们新通过了一批法案。”啪,底下爆了一个。 “下面我简单宣读一下。第一条……”噼里啪啦,底下爆了一串,没多久又一串,一串再一串,两串又三串。
会开完了,余下的人散了,州长最后走,走一半,秘书凑上来,跟他讲了什么。他听完,“砰”,就爆了。秘书接着也爆了。
电视播完,我娘从里屋出来。问起她的病来,她说,今天看医生,说不得不做手术了,十万块。她打算这两天,把手头上事情办完,就爆了。免得再花冤枉钱。
我点头,“你到那边跟我爹讲,我一切都好。”就去睡了。
第二天下雨,我只好坐公交去单位。车上开始很挤,后来爆了一批,也就宽敞了。宽敞了自然没人再爆,车里一片寂静。
到单位,经理派新任务。我看过项目方案,告诉他:“这做不成。你自己看了吗?”“我看了。我知道。”“做不成还做?不如算了。”
他点点头,拿走方案,坐下又翻了两翻,什么也没说,就爆了。
其他同事抬头看他,看过之后,噼里啪啦,鞭炮一样,陆陆续续都爆了。一时间,公司里空空荡荡,一个人也没有。有我一个。
我自个儿待着也没趣,出了门上街去。到街上,就听见近处、远处,噼噼啪啪响个不停,到处都是粘液,走到哪,就爆到哪,正走路的,打电话的,黏在窗子上擦玻璃的,堆在门店里买东西的……一个接着一个,一条跟着一条,响成一片又一片。
突然我耳边一个炸响,什么都听不见,什么都看不见。我惊坐起来,定了定神。拿手机看表,是凌晨三点。外面下着雷雨,雨点捶着窗户,噼噼啪啪地响。外星球,气候就是怪。
我怎么做这样的怪梦呢?我变成了毒爆猴——毒爆猴活在我们的社会里。
外面的毒爆猴,还都睡在洞里,过着饮血茹毛的日子呢。
毒爆猴只有血性,没有奴性,再给它们一亿年,也发展不出我们这样璀璨的工业文明。
我忍不住刷手机,看到新闻,地球哪哪又有个十岁孩子跳楼了,火星那里又在闹事。现在的年轻人这样不能经事的吗?
不想了,明天还要早起,去考察毒爆猴的习性,不能迟到。
我翻个身,把头一蒙,沉沉地睡去了。

蛾,
衣衫褴褛的乞人,
窗外寒风阵阵,
夜色沉沉,
你因何来此探问?

蛾,
深夜你敲我的窗门,
残缺的月轮,
描出你薄翼的皱纹,
你的全身
只有双眼尚未染尘。

蛾,
你眼中有一种
带些稚气的纯真,
紧贴着窗玻璃
如同石像一尊,
是什么让你如此出神?

蛾,
你不愿为无边的黑夜作陪衬,
灯影下是你凝视的缤纷,
光明总在呼唤你的灵魂。

蛾,
为寻找光明走奔,
窗外寒风阵阵,
夜色沉沉,
向着光便是暖春。

空里蒙蒙复纤纤,江上绵绵共涟涟。云影婆娑含泪眼。
海角涛声有深浅?瑶台月色无缺圆。总是无缘会无缘。

“刺啦——刺啦……咔嚓!”
一声脆响,面目全非的锁杆,终于被磨断了。
“哐当。”
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男人将手里的钻头丢在了地上。钻头上的切削齿,几乎已被铁锁磨平了,像玉一样光滑。
煤灰掩盖了他脸庞上的憔悴。他的手心已经脱了一层皮,一大块暗红色的血痂黏在上面。但他的双眼里,却放出希望的光芒。
他还活着。
他叫艾兀瑞万。一周前,他被困在了矿场里,没有人发觉。至于为什么,他已经无暇顾及了。活着,是他现在唯一的信念。
他颤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。还剩下三颗“清醒药丸”。
幸好有它们,否则,他早就葬身于此了。
他囫囵吞下一粒药丸,又抱起脚边最后一只水桶一饮而尽。药物很快就开始生效了,他的呼吸逐渐平稳,四肢也找回了一点力量。
但这只是化学品带来的虚假生命力。他必须立刻赶到最近的城镇,弄一些食物,否则,他将见不到明天的日光。
推开铁门,刺骨的风低吼着钻入室内,月亮斜挂在夜空里。艾兀瑞万打开矿灯,举起手臂,手表的时针恰巧指在“X”上。
他辨认了一下方向,沿着脚下的小径,向山下走去。

城镇并不太远,艾兀瑞万踩着十一点的钟声进了镇子。街上大多数屋子都已熄了灯,餐堂却还留着一点昏黄的光。在艾兀瑞万的眼中,这光芒比教堂穹顶的大灯还要耀眼一千倍,比上帝头上的圣光还要温暖一万倍。
“我买一份加量餐。”艾兀瑞万三步并作一步抢到柜台前,递出自己的粮卡。
原本昏昏欲睡的值班员,被他蓬头垢面的模样吓了一跳,对他打量了半晌,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沾着污垢的粮卡。
“滴。”
看到荧屏上的信息,值班员皱了一下眉。她把卡递还给艾兀瑞万,摇了摇头说:“对不起先生,我不能把这份餐卖给您。”
艾兀瑞万愣了一下,“为什么?”
“这个镇子属于自来水厂的生活区,而您不是水厂的员工。您的工作单位是北边的矿场。”值班员指了指屏幕说。
“可是,小姐,”艾兀瑞万双手撑住柜台,语气里满是焦急,“我遇到了麻烦。我在矿场里被困了一个星期。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!”
“别这样,先生。”值班员有些害怕,“我真的不能把这份餐卖给您。向其他单位的员工售餐,是明令禁止的。我不得不秉公办事,请您理解一下。”
她抬手指了指旁边贴着的条规。
“您难道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?”艾兀瑞万差点喊出来,“您看看我!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吃饭了!我会饿死的!我现在全靠一粒清醒药丸支撑着!否则我已经晕倒了!”
“很抱歉,真的很抱歉!”值班员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生怕艾兀瑞万会打破玻璃跳进柜台,“如果您能带来一张诊所的证明,我一定会按章卖给您食物的!但是现在,您……我真的不能把餐卖给您!请您谅解!”
“诊所已经关门了,小姐。”
艾兀瑞万做了几次深呼吸,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。
“请您配合,先生!”值班员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,她向艾兀瑞万微微欠身,做出请他离开的手势。保安员也被吸引过来,右手放在腰间,目光紧紧盯着艾兀瑞万。
艾兀瑞万转过身去,闭着眼,艰难地踱出了餐堂。

无力感漫上他的心头。眼前的希望就这样破碎了。他感到身心俱疲,喘不上气,差点一头栽倒在地。
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,又服下了一颗清醒药丸。大约过了十几分钟,他才从眩晕感中脱离出来。他知道,仅靠药丸,恐怕快要撑不住了。
他看了一眼手表,十一点半。明天的十一点半,他或许已是一具尸体了。
这块手表是他身上最贵的物件。他想,如果把这块表卖掉,至少够他大半个月的伙食费。然而现在,这块手表只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。把它扔到养猪场的饲料槽里,那些肥头大耳的精品猪甚至都不会多看它一眼。
他站起身来,漫无目的地走在昏暗的街上。无边的夜幕仿佛嗜血的恶魔,要把一切都吞噬。时明时暗的路灯——几只自不量力的萤火虫,在黑暗的獠牙下苦苦挣扎。冷风撕扯着树冠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,是恶魔饱餐后的磨牙声,又或是窥见猎物时的阴笑声。
他,煤矿工艾兀瑞万,将在今夜成为恶魔的晚餐。他苦笑着,开始回忆自己这三十多年人生中经历过的一切。
恍惚间,一道银光从他的眼珠上爬过。是幻觉吗?还是眼泪?
他偏头,看见左前方的门上贴着一块牌子,泛出金属的光泽。
“药房仓库,闲人免进。”

药房的锁虽然只有小指粗细,但硬度一点不逊色于矿场大门的铁锁。垃圾桶里捡来的这把钢锉已经折断,只剩下半截,更增大了难度。
艾兀瑞万做的很小心,就像在矿井里检查支护是否牢固那样小心。药房坐落在路口,周围相对空旷,减少了吵醒其他人的可能性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,他的心脏几乎跟着手表的秒针一起跳动。他在心里发誓,如果上帝能多施舍他十分钟的时间,他愿意付出十年寿命作为代价。
然而,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四十四分了,上帝早已入睡了,没有人听到他的祷告,时间仍像往常一样流动。
一股眩晕感再次冲上艾兀瑞万的大脑,他连忙扣开瓶盖,吞下最后一粒清醒药丸。平常,他是上帝的子民;但在紧迫的关头,药丸比上帝顶事的多。
他能感受到,他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了,这粒药丸无疑是在超载他的机能。如果他没猜错的话,这粒清醒药丸的药效大概只能维持五分钟左右。
如果不能尽快补充能量,药效一过,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。
树上传来某种鸟的啼叫声,不知是乌鸦还是夜莺,同样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一个方向传来。耳边总有窸窸窣窣的异响,不知是草里的小虫,还是土堆上的细石子,又或者是他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一大团暗色的云徐徐飘来,覆在月亮上,云影映在城镇里。
冷汗从艾兀瑞万的脸颊划过,从软梯般的胡须上滑下,滴在沾满煤灰和沙土的鞋上,融成一颗浑浊的液珠,钻入开裂的鞋缝中。他的衬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。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指上的汗液,继续磨着锁杆。
这几分钟,时间过得相当慢,每一秒钟都似被无数把尖刀抵着心脏;这几分钟,时间过得又非常快,令他恨不得把一秒钟掰成三千六百份使用。
终于,他迎来了那一刻。
锁,断了!
艾兀瑞万推门而入,抬手打开矿灯,一目十行,搜索着铁架上的葡萄糖浆。
很不巧,糖浆没有找到,身后的一个声音,却抢先一步扼住了他的心脏。
“不要动!举起你的手!”
他转过身,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警察,紧紧握着一把手枪,枪口正对着他。
“把那灯关了!”警察喝道。
艾兀瑞万照他说的做了。
“你是这个地区新来的实习警察?我以前从没见过你。”
“你不需要见过我,先生!你知道行窃是违法的!无论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武器,立即把它放下!用脚踢过来!”那个警察,皮普尔,一边说着,一边把枪抬高了一点。
“警察先生,我并没有打算行窃!我已经一周没吃过任何东西了——现在我只靠一粒清醒药丸撑着。我只想拿一支糖浆针剂。”艾兀瑞万回答,“只要我脱离了生命危险,我会承担所有应当的赔偿。”
“不要拿这些苍白的话来搪塞警察!”皮普尔斩钉截铁地说,“有什么话,留到法庭上去说。把武器放下!不要逼我开枪!”
艾兀瑞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盯着自己的鞋尖,摇了摇头:“你是联邦的公民警察?”
“是!把武器放下!”
“而我是公民。我请问你,先生,公民警察为什么拿枪指着一个即将因饥饿而死去的公民?”
“听着,先生,从你行窃的那一刻开始,你已经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公民了。你违法了。请把武器放下。”
艾兀瑞万沉默了几秒,突然不能自已地大笑起来,笑得无比凄厉,不像是人的笑声,倒像是地狱里的怨灵的嘶叫声。
“哈哈哈……”他连着把头摇了三下,说,“如果我没有被困在矿场里,或者,如果我饿死在街上,那么我就是公民;如果我把矿场的门锁磨断,把药房的仓库撬开,我用两根金属棒换取生存,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。”
“有些人大笔一挥,规整的法条就从他们笔下流淌而出。在他们眼中,这些法条仿佛具有天然的正义性,完美无缺,于是就把它贴在家家户户的门前,要每个人把它奉为金科玉律。”
“他们考虑了很多,形式、措辞、效益……却唯独没有考虑那些被封死在法条外面的人,仿佛那些人都是罪人,是异类,是不可接触的怪物。只因为那些人足够渺小,渺小得像可以随手丢掉的边角料。”
“我从来不曾想过,有一天,我会被现实、被祸患、被命运挤到法条之外。我原以为它是我的保护伞,可它却成了我的绞架。哈哈……你怎么不笑呢?你不觉得有趣吗?”
皮普尔有点懵。他完全没有对付疯子的经验。针扎一样的感觉在他的头皮上蔓延,冷汗从他的眉心流淌而下。
“听着,先生,”皮普尔说,“你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,你在说胡话。请你把武器放下,我会按章办事,绝对不会故意刁难你。只要你放下武器,你的生命是绝对安全的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哈。”
艾兀瑞万再一次大笑起来,但没过几秒,笑声戛然而止,仿佛地狱的怨灵被扼住了喉咙。
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。
皮普尔本就紧绷着神经,加之环境昏黑,他下意识以为艾兀瑞万要攻击他。
“砰!”手枪响了,打碎了夜的寂静,惊走了树上的栖鸟。
皮普尔显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员。子弹完全打偏了,穿过铁架,打碎了正对面一个装有糖浆的罐子,玻璃渣碎了一地。
皮普尔愣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艾兀瑞万。他没有打中他。那么,究竟是什么东西杀死了这个窃贼呢?他摇了摇头,把这个难缠的问题抛之脑后,伸手去摸对讲机。
云雾散了,月亮高悬在中天,俯瞰着大地。
惨白的月光穿过门洞,照在艾兀瑞万黑白斑驳的脸上。
“咚……”
零点的钟声准时响彻在夜空中。

祖父曾说,在他们那个时代,普通人最大的梦想,就是考取一所高等学府,进入顶尖的企业,用知识改变命运,出人头地。
但祖父没能实现他的梦想。他庸庸碌碌地过完了一生。
除了我父亲,除了我,他什么都没留下,就悄无声息地走了。
我还清楚地记得,弥留之际,他躺在病床上,握住我的手,最后一次叮嘱我,要努力学习,不要走他的旧路。
可怜啊,祖父。一直到生命的最后,他都没能认清现实:
时代变了。

十岁那年,我走进一个大铁箱。
金属碰撞的声响不绝于耳,箱门缓缓关闭,像巨兽合上了牙齿,把外界的光线吞噬得一干二净。
采集完生物样本,指示灯的微光陆续熄灭,鉴定机运转起来,吵得像马蜂窝。我一个人坐在铁箱里,四周伸手不见五指。我害怕极了。
几分钟后,铁箱的门开了。我走出铁箱,大松一口气。
“下一个。”机器冷冰冰地喊。
又一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进了铁箱。
关门的同时,机器的侧面吐出来一份报告。
我的母亲扑上去,急不可待地抓起那份报告。她看了看报告,又看了看我,流下了眼泪,最后哭出声来。
我的“特质报告”上写着很多形容词——打头的是两个刺眼的词:“愚钝”“怠惰”。

像我这样的人,最大的梦想,就是弄一笔钱,买一个“聪慧”,或者买一个“勤奋”。
这样的特质,市场价都在千万元以上。我每个月最多也只能攒下一千元,这样算下来,等到我牙掉光的那一天,都凑不够一个零头。
“你买不买?磨磨唧唧!后面的人等着呢!”彩票店老板的怒斥声,把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我连忙付了钱,攥着彩票,逃也似地离开店铺。
刮开,不出所料,“谢谢参与”。
我叹了口气,钻进货车,向下一个目的地出发。

“您好!您的快递!”我喊。
过了半分钟,一个男人打开窗子,从无人机身上取走包裹,又瞥了一眼我的货车,转过身去。
“请您给个评价!”我急忙提醒他。
他转回来,狠狠地在无人机身上按了个“差评”。
我叹了口气,操控无人机飞回来,降落在货车的充电口上。
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单了。
今晚是阴天。稠密的云遮住了月亮,天空黑得像被墨水浸染过,透不出一点光来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我看了看可怜的进账明细,关闭电子钱包,准备驱车回家。
“司机师傅!司机师傅!”突然,车外传来一阵喊声。
我降下车窗,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跑来。
“有什么事情吗?”我问。
那人裹在一件黑大衣里,喘着粗气,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皮包。
“我是政务厅的人。”他举起一枚证件,“我正在送一份紧要的文件……”
我吓了一大跳,开了车门,跳下车,“您说。我一定尽一切可能配合您。”
我认得那证件上的名字。这个叫马克的人,是这里有名的官员。
他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“聪慧”“勤奋”“敏锐”……这些我一辈子也买不到的特质,他全都有。
还没成年的时候,他就被送到最好的大学去深造。不像我,只能被分配去职业学校,做这些又累又苦,又赚不到钱的工作。
“我正在送一份紧要的文件,”他说,“但我的车抛锚了。我希望你能把你的车借我一用。我要到市外去。”
“没有问题,没有问题。”我啄米似的点着头,“您上车。”
“不,我来开车。”他摇头。
“我可以……”
“这是工作需要,不要多问。”马克盯着我说,“请你配合。”
我只好坐到了副驾驶位上。

马克一下子把动力调整到了最大。货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,车窗外的路灯和楼房向后飞速掠去。我惊得瞪大了眼睛。
“先生,您超速了。”我小心地提醒。
“这是工作需要。”马克瞥了我一眼,“请你安静,师傅。”
我只好闭上了嘴。
然而,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。货车的荧屏亮了,上面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红色警示。
这是警方要求停车的信号。我吓呆了。
“马,马克先生?”
他飞快地关闭了屏幕,没有理我。
接着,我听到身后传来警笛的声音。
“马克先生,警察让我们停车。”
他减下一些速度,把证件丢给我,平静地说:“警方没有跟我们协调好,可能产生了误会。你现在拿着我的证件跳车,去和警察解释。我的时间非常紧急,不能耽误。”
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准备打开车门。这时,货车的通讯器响了。
“前面的司机立刻停车!我们正在追捕你车上的逃犯马克!现在停车!”
我惊讶地瞪着马克。他正将货车的动力重新调节到最大。
我伸手想要阻止他,却发现一把锋利的刀抵在我身上。冷汗从我的每一个毛孔中渗出,顿时浸透了我的衣服。
“不要乱动。”马克仿佛换了个人,恶狠狠地盯着我说,“跟我合作。我逃出去之后,可以分你整整一个亿。”
“做这样的工作,想必你的特质不怎么样吧。只要你协助我,我可以给你提供改造特质的机会。”
“有了这些钱,你可以把自己的基因修饰得尽善尽美,你将获得完美的特质。”
“到了那时,再也没有人会瞧不起你,再也没有人会冷落你,再也没有人会欺侮你。你会像一颗星辰那样被人们高高地捧在头顶,享受无上的殊荣。”
我愣住了,思绪乱成了一团麻。
完美的特质。这是我半辈子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。如今它就在我的眼前。可是……
“你现在操控车上的货运无人机,去撞后面的警车,拦住他们。”马克把刀往前挪了几分,命令道,“动作快!”
我启动遥控器,按下电钮。无人机从车顶徐徐起飞。
马克满意地笑了笑,将手中的刀收了回去。
突然,我猛地一拉操纵杆。无人机在空中打了个转,俯冲而下,径直撞向我的货车。
“聪慧”“勤奋”……这些当然是很完美的特质。但我想,世界上最珍贵的特质并不是它们。
世界上最珍贵的特质是“善良”。这是无价的,是任何基因修饰技术都带不来的。
无人机撞上了货车。

(第八届全国中学生科普科幻作文大赛 全国一等奖)

“更多的营养,更快的进食,更低的价格。”
这样的食品广告语屡见不鲜,但“晨星”食品公司的“多快省”是我见过做得最狠的。
这种零售价为二十元的食品,小得像糖豆,硬得像卵石,只能吞咽而不能咀嚼,上市仅一年就横扫了市场。
原因只有一个:一粒“多快省”,就能满足人一整天的全部营养需求。
作为食品药品监管局的一员,我多次向处长提出审查该食品生产过程的请求,却只得到模糊敷衍的答复:“工艺合法合规,不用多疑。”
屡次被拒,反而加重了我的疑心……

“科长,就是这里了。”司机喊。
一起下车的,除了几名同事,还有两名记者。同事手里拿着几个文件袋,袋子里装着前几天突击检查的成果。
晨星食品公司的办公楼矗立在我们面前,宽大的玻璃幕墙像一件银铠,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芒,仿佛要把整片天都用强光掩住。
我向保安出示了证件,带着一行人进入大楼。
这次行动,我没有向上级申请。我可能会因此受处分,但为了民众的食品安全,任何处分都值得。
在电梯口,我们遇到了赶来迎接的总经理。他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男人,一身笔挺的西装,打着领带,十分干练。
“李科长,欢迎欢迎!”经理披着满面的笑容和我握手,“这么远路,您也不先打声招呼,我好让人接您。”
“您好提前做足准备。”我笑笑,回他。
他的表情略僵了一下,干笑两声,欲言又止。
“我时间紧,不多寒暄。”我没容他重新组织语言,从同事手里拿过一份文件,“咱们直入主题。”
他点点头。
“请问贵公司的蛋白质原料来源?”
“我们采购优质的……”
“优质的饲用蛋白?”我盯着他的眼睛说,“您的厂区,我派人去过了。我建议您实话实说。”
他看了看记者的录音设备,闭上眼,艰难地长出一口气,点了点头。
“蛋白质是怎么合成的?”
“工业废气作碳源,空气作氮源,酵化生产饲用蛋白。”
“废气的处理工艺呢?”
“粗处理。”
“油脂?”“压缩的成本?”“副产品还有哪些?……”
两名记者瞪大了双眼,神情复杂,手指颤抖着记下要点。
一系列问题,在短短十几分钟内,全部水落石出。
“很好,您很配合。”我说,“还有一个问题:你们为什么这样做?”
“让所有人都能轻易支付得起,以便推广……”
我冷笑:“是为了利益吧?”
经理摇了摇头:“如果要牟取暴利,我们大可以在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上动手脚。但我们没有。研制‘多快省’,不只为金钱,更是为了时代。”
“王处长收了你们的钱吧?”我没理他。
“没有。”他答,“王处长是个明白人,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插手,什么时候不该……”
“明白人?”我怒火中烧,声音也高了几个分贝,“有多少人会因你们而患病?甚至致死!这就是为了时代?这就是明白人?”
经理叹了口气。他沉默了几秒,才说:
“省去一日三餐,能挤出多少时间?”
“学生需要更好的高考成绩,企业需要更多的财富,国家需要更强的实力。我们都需要时间来增强竞争力,但时间是有限的。除去睡眠,我们只能在食物里挤出时间了。”
我一时竟哑口无言,原本要说的话卡在了喉头。
“您看这个。”经理指了指墙上。
我扭头,看见一幅正楷,上书“废寝忘食”四个大字。
“废寝忘食、卧薪尝胆、晨炊星饭的,哪个不是流芳千古?”他说,“只要‘多快省’推广开来,普通人也将有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。”
我长叹一口气,盯着那副书法,看了半晌,才吐出一个问句:
“发展速度和人文精神,哪个更重要?”
“现实,会告诉您答案。”他说。

经理的话,接连几天回荡在我的脑海中。
夜晚,我睡不着,坐在窗边发呆。这窗像一把锁,把夜空框在囚笼里。我的心也像一个囚徒,被窒息感淹没。我忽然想许个愿,却找不到半颗星星。
我下了楼,去找那颗启明星,却被林立的建筑挡住了视线。路灯劈头盖脸把白光洒在我身上,我隐约记得,在儿时,我常把这光误认作诗句里的月光。
楼高廊窄天一线,窗低影斜月半弦。
终于,我打了退堂鼓。

咚,咚。
“请进。”
我走进处长办公室。
“晨星食品公司被查封了。”我说。
“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。”王处长平静地说,“晨星灭了,无数的群星,将延续它的光芒。”
“如果我向上级举报你……”
“你应当是个聪明人。”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。
我点点头,递给他一张辞职申请:“你赢了。”
“赢家不是我。”王处长把申请放回我面前,“我年轻时,也做过它的手下败将。现在,我也只不过是它的附庸。”
“它是谁?”
“时代。”他拍拍我的肩,“无论早晚,你总要接受它,年轻人。”

“那以后,‘多快省’迅速被各地的食品公司仿制——以相对安全的方式。曾经的劣迹并没有影响它的销量。‘多快省’一度跃居成为全球最受欢迎的食品。”
“随着技术进步,‘多快省’的工艺不断改进,效果越来越好。”
“唯一没有变的,只有它的核心理念:多、快、省。”
“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”我说。
“‘多快省’的黑历史早已被淡忘,然而,‘多快省’的时代才刚刚开始。”
我嘬了一口咖啡,把手里的辞职申请递还给面前的青年。
“再考虑考虑吧,年轻人。”我拍拍他的肩,“你总要接受它。放下执着,迎接这个多快省的时代吧。”

(第八届全国中学生科普科幻作文大赛 安徽省一等奖)

今天是大风天气。刚一醒来,就听到西风在窗外呜咽着,低沉,萧索,悠长。
一缕风从窗缝里钻进来,急匆匆地爬过我的书架,从书本的缝隙间揪出来一张老照片。
我伸手将窗户关紧,弯腰捡起那张照片。高高胖胖的老李站在照片的正中央,像一座山,头上戴着一只红色的安全帽,写满皱纹的脸上,满溢着笑容。
回忆像龙头里的水一样涌了出来。

老李是我们县“碳中和改造”的负责人,也是总工程师。十几年前,他带着一队技术人员,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列车,千里迢迢,来到我们县。
然而,起初大家并不很欢迎他的到来。因为,和他一起来的,不只是人,还有那些能把全县“翻个底朝天”的工程方案。
当时大家都对“碳中和”不甚理解,总觉得碳中和离老百姓很遥远,与我们的生活没有多少关系。一听老李说要对我们县进行“大刀阔斧”的改造,都觉得劳民伤财,没有什么益处。
老李召集了一批社区工作人员和志愿者,到各个小区里做群众工作,讲解“碳循环”,解释“温室效应”的危害,阐述“全球变暖”的危急形势,征求群众的意见,解答各种各样的疑问。
如此,过了一个月,群众对工程的认识愈发清晰,心里悬着的山都落了地;老李经过一个月的调查研究,也对我们县的情况有了全面的了解。
声势浩大的“碳中和改造”工程,终于开始了。

我取了床头的衬衣穿上。
现在衣物和包装的材料,不再是以前石油工业合成的化学纤维了,而是催化合成的多糖纤维。这种有机布料,不仅在强度和舒适度上优于以前的材料,而且可以多次回收利用。即使填埋,也可以被自然界的微生物迅速分解,回归土地,不会产生污染。

当时,老李为了推进材料革新,亲自跑到各个工厂里,协商转型的事宜,敲定补贴的额度,调度设备,交接技术专家和科学专家。
有一座厂内部起了分歧,几个股东接受不了短期利益的损失,反对转型,老李亲自赶去调解。据说那几个股东说话很不客气,对老李冷嘲热讽,但老李丝毫不在意,以德报怨,与他们心平气和地谈了数日,对方自觉理亏,这才把事情谈妥。

我用电炉烤了一片火腿,又吃了两片面包,这就算我今天的早餐了。
这火腿不是猪肉做的,面包也不是麦粉做的。说来也神奇——它们都是用二氧化碳催化合成的。

那时候,老李说要把空气变成肉饼和香饽饽,把荒地变成“良田”和“草场”,大家都不信,觉得老李在吹牛。
但老李没有吹牛,他做到了,而且做得很好。
肉畜养殖是碳排放的大头,每年都有上亿吨的甲烷从养殖场进入大气,而甲烷正是一种由碳氢元素组成的温室气体。要实现碳中和,就不得不解决这一问题。
于是老李又一次向我们展示了科学的伟大力量。一座座食品催化工厂拔地而起,就像一片又一片银色的小山。只要输入含碳气体、氮气、水和电力,就能生产出食用蛋白和糖类。同等占地的情况下,这些工厂对能量的利用效率,是养殖场和农业园的数十倍。
那些导致全球变暖的温室气体,就这样变成了餐桌上的食物。县里的居民纷纷对老李竖起了拇指,同时也感叹于科技的神奇。

我裹了大衣,背上包,踩着蛋白质革制成的鞋,胳膊上夹着仿生材料制成的雨伞,出了门。
风很冷,犹如从雪地里抽出来的刀,但我并不担心受冻。一辆清洁能源的公共汽车停在了我的面前,我上了车,AI识别了我的面部信息,从我的账户里扣除了票钱。
没有了私家车,交通变得畅通无比。自动驾驶技术和通信技术的发展,让交通事故成了历史。
驱动车轮的电动机窸窸窣窣地转着,窗外的狂风自顾自地发着脾气,清晨的阳光照在建筑物的光伏板上,反射出一圈柔和的光晕。
街道两侧的常青树木在寒风里挺着腰杆,摇曳着枝条,抖动着青色的衣裳,不时撒落几片碎玉。
我看着窗外,陷入了沉思。

十几年前,也是一个秋天的早晨。
老李正站在高空的吊篮中检查工程,突然刮起了惊天动地的大风,把窗框都吹得吱吱乱响,接着瓢泼的雨就灌了下来。吊篮的主钢缆和保险钢缆,在一分钟之内先后断裂。

那个高高胖胖,像山一样顶天立地的老李离开了我们。但我知道,他从来不曾离开我们。
他是每一片绿得可爱的树叶,是每一块泛着光泽的硅晶,是每一根牢固可靠的钢梁,是每一个人心中的暖阳……
今年是2060年,是我国取得碳中和伟大胜利的一年。绿水青山铺满了神州大地,环保和节约深入每一个人的内心,明光熠熠的未来在前方铺开。
眼前的美好,是无数像老李一样的人,和广大的人民,用汗水铺就而成。他们的精神,像绵延的青山一样,永远地闪耀在地平线上。
纵风雨兼程,青山不倒,绿荫常在。

(第九届全国中学生科普科幻作文大赛 安徽省三等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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